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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秦学”评析

刘心武于2005年在中央电视台10频道《百家讲坛》栏目讲授《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后又汇编成书,引发广泛关注和争论,并衍生出“红学界”与“草根红学”、学术性与游戏性等的对立,并由学理之争演变为意气之争。争论的高潮距今已时隔两年多,挺刘一方的意见已表达得海量充分,反刘一方也已从学理角度指出了刘心武的诸多谬误和不合学术规范处,按理已无再过多申说的必要,可最近接触到一些以大学生为主的《红楼梦》爱好者,仍在津津有味地阅读谈论《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并认为其揭秘颇有道理,我感到这个认识误区不是短时间能够澄清的,还需要学界付出很多努力。另外,搞社会科学的人在考证方法上容易犯逻辑错误,最常见的是把“可能”等同于“就是”,也就是把百分之二十、五十、或八十等同于百分之百(实际上百分之九十九也不等于百分之百),常因此得出不严密的结论而自己浑然不觉,红学研究的很多是非归根到底都与此有关,不独刘心武如此。所以也想借此谈谈文学(主要是小说)考证的方法问题,以期对提高大学生朋友的小说鉴赏素养、是非判断能力有所帮助。

这场论争曾有很强的意气因素,这里我们摒弃意气成分,平心静气、严肃认真地从学理角度作些分析。刘心武自认为其“秦学”研究是学术研究,非游戏笔墨,我们的评析也从学术角度进行。其“秦学”研究已出书多种,最近的是《刘心武揭秘〈红楼梦〉》(这里只讨论作为其“秦学”根基的第一部,第二、三、四部暂不涉及,以下简称《揭秘》),据《百家讲坛》演讲稿修订而成,可视为代表作品,影响也最大,本文即以该书东方出版社200511月第2版为依据。《揭秘》引文以楷体字标排,后面括号中注明页码。为行文简洁,所涉人物无论今人古人、名气大小,一律直呼其名,不加职务、先生等尊称,特此说明。

《揭秘》的主要观点如下:

曹雪芹所写的秦可卿这个角色是有生活原型的。这个角色的生活原型,就是康熙朝两立两废的太子他所生下的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应该是在他第二次被废的关键时刻落生的,所以在那个时候,为了避免这个女儿也跟他一起被圈禁起来,就偷运出宫,托曹家照应。而现实生活中的曹家,当时就收留了这个女儿,把她隐藏起来,一直养大到可以对外说是家里的一个媳妇。在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这个生活原型使他不能够回避,他觉得应该写下来,于是就塑造了一个秦可卿形象。(192)

以上核心内容有两点:一是秦可卿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二是《红楼梦》中的贾家基本等同于现实中的曹家。我们认为,这个观点是完全不能成立的,本文即对此作些分析。上文提及对刘心武观点的反驳已有很多,本文所涉一些例证也已有人提出,之所以不避重复,一是看到本文的读者不一定看到以前的评析,二是加上本人其他评析可以给读者比较全面的认识,且有些看法和角度与以往评析也不完全一致。本人没有刻意搜集已有评析,惟为省篇幅而不一一说明,非敢掠美,只对较重要的参考论据注明出处。刘心武是逐讲铺垫,最后得出此论的,我们也顺其思路,不惮繁琐,逐讲分析其主要论证过程,以期分析得比较全面深入。限于篇幅,问题一般点到为止,不作过多展开。

第一讲 追寻“红学”迷踪(上)

所以它(《红楼梦》)是带有自传性的,是自叙性的,我没说它就是自传。(9)

这个观点粗略说没有不妥,关键问题在于《红楼梦》的自传成分有多大?哪些情节就是曹家的生活或带有曹家生活的影子?作者做了多大程度的改编?这需要具体分析。既然不是自传,贾家总体上不等于曹家,贾家的某一具体事件要想坐实为曹家之事,就得需要小说之外的其他证据,如脂批。不能认为其有自传性质,就想当然认为小说中的某一情节一定是现实中有的。《揭秘》后文多处以自叙传为依据,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认为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某件事情就是历史上的某人、某事,并在总体上认为《红楼梦》暗示了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时局,这是不严谨的。

第二讲 追寻“红学”迷踪(下)

“脂砚先生恨几多”,脂砚斋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是一个女性,前面已经说了,“谩言红袖啼痕重”,但是在过去,女性称先生是很正常的。……有一种意见认为就是夫妻关系,我个人比较倾向于这种意见,总之两人关系再密切不过了。(18~19)

脂砚斋与作者关系密切是不错的,但由脂砚之名、红袖认定其为女性,则过于武断,古代男性以女性口吻赋诗作文是很常见的。如果全面考察脂批,会发现很多批语不可能是女性所作。这里认为过去女性可称先生,并举冰心为例,实际上女性称先生是民国以后的事,乾隆间不见此称呼,除非找到另外的例子。脂批是公开流传的,妻子自称“先生”不符合那个时代的“妇德”要求。事实上脂批是非常复杂的,署名脂砚斋的只占很少数,还有不少署名为畸笏叟等五六人,大多数没有署名,用一个标准去衡量脂批,是以偏概全。即便脂砚斋为女性,也不等于脂批作者都是女性,而《揭秘》后文提到脂批作者,一律以“她”称之。认为脂砚斋为女性,且为曹雪芹妻子,是受周汝昌的影响,此论在学界应者寥寥。把只有极少数人认可的观点不加辨别地向大众推广,是不妥当的。

探佚就是把丢掉了散失的东西找回来,就叫探佚。……另外就是前八十回要不要探佚?前八十回也可以探佚。(26)

探佚在红学中的内涵是特定的,即探究佚稿(丢失的后半部)情节,不涉及前八十回已有情节。《揭秘》的主要工作是探究小说背后隐藏的历史真实,这也早有专门名称,即索隐。不用索隐是因为刘心武知道这种方法早已臭名昭著,于是拐弯抹角地借用了探佚一词,实为挂探佚之名而行索隐之实。

第三讲 贾府婚配之谜

如果你查字典的话,你会发现,一个“玉”字边一个“连起来”的“连”,这个字只有一个读音读做琏(第三声)。(31~32)

“琏”除读上声外,还读阳平,在《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上标得很清楚。当然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邢夫人很显然也是一个知根知底的富贵人家的女性。(36)

说邢夫人家富贵,只比王夫人家稍逊,是随意推测之词,缺乏证据。第七十五回邢夫人胞弟邢德全酒后向贾珍抱怨:“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即邢夫人)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家私出嫁时都可带来,可见谈不上富贵。其二姐夫家甚艰窘,按刘心武娶亲门当户对的观念,可以反衬出邢家并不富贵。况从语气看,二姐夫家并非因遭变故而致艰窘。

尤氏是很不错的家庭的一个小姐。(37)

尤氏继母是带着两个女儿嫁到尤家的,若尤家是很不错的家庭,家业根基只比王熙凤家差一点,即便是续弦,岂肯娶个“拖油瓶”者?尤老娘带着两个女儿寄居贾府,未见其有多少家私。贾琏提出娶尤二姐做二房,尤老娘听说妆奁不用自己置买就颇为高兴,可见尤家并不富贵。

我越细读,就越相信书中的主要人物都能找到生活原型。……他的合作者脂砚斋,为什么在批语里面一再地告诉读者,实有其人,实有其事,重要人物都有原型。(38~39)

说都能找到生活原型,需要考证完全部人物后才能下此结论,只考察几个人物有生活原型(这几个生活原型也不见得成立),并不能得出主要人物都有生活原型的结论。况且有生活原型不见得就等于这个人,不见得小说中人物的思想行为就等于现实中人的思想行为,刘心武作为作家应该是知道的。不专门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往往会将小说人物与生活原型混同。刘心武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路是:证明一些人物有生活原型——得出所有人物都有生活原型的结论——据此推导出未曾证明的人物也有生活原型。这个逻辑显然是不严密的。脂批曾提示《红楼梦》中的一些情节有现实依据,但数量很少,也从未提示重要人物都有原型,如并不认为曹雪芹就是贾宝玉的原型,相反认为贾宝玉的种种言行“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对于贾宝玉和林黛玉“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第十九回夹批)。

曹雪芹是根据自己家族的情况,他的父亲是过继给他祖母的,这样的一种真实状况来写的。弄清了这一点,你再回过头来看《红楼梦》,你就觉得它太写实了,他写贾母和贾政的关系非常淡薄,贾母喜欢她的孙子,因为根据封建社会的观念,儿子如果不是亲生的是过继的话,孙子就一定是亲生的。……实际上荣国府只有这么一个过继的儿子,为什么她要写贾赦呢?这就是他发挥他的艺术想像力,以及他的艺术虚构了。(42~43)

贾政为老二而居正房,的确比较费解,但认为是根据曹家情况来写的,则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红楼梦》中没有透露一星半点过继的痕迹,贾母和贾政的关系不很亲密,但没有非常淡薄,主要是因性格、生活方式及对待贾宝玉的态度等诸多差异导致的,这是大家贵族常有的事。贾母对贾政较严厉,不留情面,如果是过继的儿子,关系很淡薄,以贾母的见识修养,应该对继子比较客气才是,只有对亲儿子才会如此不留情面。第七十五回中秋赏月,贾母感慨:“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贾母颇认同,提议以大杯喝酒。贾母在此对贾政还是很牵挂的。《礼记》云“君子抱孙不抱子”,贾母对儿子严厉,对孙子喜欢,是旧时家长的常见心态甚至伦理要求,与是否亲生无必然关系。要说贾政以曹頫为原型,至少得证明两人的阅历、思想、性格中有相似之处,这是小说人物取自原型的基本要求,而从现有文献看不出曹頫就如贾政那样方严、呆板、迂阔。判断贾政是写实,贾赦是虚构,光有小说内的证据是不够的(何况这些证据并不充分),还得有其他史料证据,如脂批或同时代人的记载。说贾赦的原型是曹頫的哥哥,得找出二人的相似之处。从论证方法上讲,如果贾府的一个主要人物与曹家不符,就不能说明贾府以曹家为原型。如果曹雪芹太忠实于生活原型,就应该把贾赦写成贾代善的侄子,另居一府,而不是成为贾母的亲子并住在荣国府。如果贾政、贾赦影射作者的父亲、伯父,作者何以不为尊者讳,把其写得如此不堪,甚至写成一个老色鬼?作者写贾政居正房,原因之一是为让贾宝玉成为家族的中心,不见得与过继有关。认为《红楼梦》一会儿非常写实,一会儿又完全虚构,那么到底是写实还是虚构?贾政似乎符合贾家以曹家为原型的基调,就认为是写实,贾赦不符合,就认为是虚构,写实与虚构的判断取决于是否对自己的观点有利,而不是从证据出发,这显然不妥当。

曹雪芹之所以要写贾赦这一支,主要的动机,我觉得是他想大写王熙凤,……生活真实中的这位堂嫂,本是他父亲那位并没有一起过继到他祖母这边来的,他伯伯家的一个媳妇。(43)

曹雪芹有没有一位与王熙凤相似的堂嫂,得以史料为证,而非主观臆测。没有史料表明曹雪芹有这样一位堂嫂。

所以我就跟你讲,《红楼梦》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说了半天,我想说什么呢?就是说贾蓉也有原型,贾蓉的妻子秦可卿也应该有原型。(44)

前面已说过,即使几个人有原型,也不能说明其他人都有原型,就像你到某地遇到了十个人都是左撇子,并不能据此就认为此地之人都为左撇子。有没有原型得以坚实的史料为证。

第四讲 秦可卿抱养之迷

按说你要有能力养两个,抱两个男孩双保险,你不就更可以延续你的秦姓吗?他却又抱了一个女儿,看来这个女儿是非抱不可的。……秦业却既不纳妾也不过继,偏要到养生堂里抱孩子,抱来一儿一女以后,却又不认真养那个儿子,倒是把心思全用在了养那个女儿上头。这真是奇事一桩。(48~49)

秦可卿的出身比起其他人来,的确略显特殊,但若由此说其出身实际很高贵,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则很牵强。一般人抱养孩子不只是为留后,也有娱亲的目的,封建时代也常有只抱养女孩的情况。抱养一儿一女正好儿女双全,不存在女孩非抱不可的问题。至于秦业既不纳妾也不过继,的确不常见,但不常见不等于不存在、不合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若要证明秦业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隐藏这个出身非凡的女孩,那得用过硬的证据排除其他可能,如一时不想续弦或找不到合适的妾,家族中没有中意的可过继的男孩,有人向他推荐养生堂中的孩子不错,先抱养两个等以后自己再生,等等,如果不能排除,这些可能性就存在,尽管概率较小。古时孩子夭折很常见,皇家也常有,不能说明秦业不好好养那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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