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是一部对谈录,对话的两端,一位是获得茅盾文学奖及亚洲布克奖的小说家毕飞宇,另一位是视野宏阔的批评家张莉。毕飞宇和张莉有过三次对谈,在业内都有良好反响,尤其是《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一篇,作为附录收入《推拿》,被《PATHLIGHT》(《人民文学》英文版)转载,流传颇广。后来,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作家和批评家用两天时间在南京完成了长篇对话,又进行修订出版,于是有了这部书。
因为互相了解,这本对谈录与市面上那些流于漫谈的对话录判然有别。在文体上,它类似散文,其趣味性、可读性也远在那些体系谨严、学理性强的学术论文之上。我们看到了这位优秀小说家是如何炼成的,诚如张莉后记中的概括:“眼前这位小说家绝非‘凭空而来’,他有经年累月的阅读和思考,他有不为人知的艰苦的自我训练,他有他的储备、他的沉积、他的学养。某种意义上,这部对谈录里潜藏有乡下少年毕飞宇何以成为当代优秀小说家的诸多秘密。”
这是充满智识的对话,像一盘细腻闪光的棋局,也像一本另类的“武功秘籍”,真诚的灼见和令人回味的细节俯拾皆是。书中一切话题都被统摄在纯正的文学写作、阅读以及作家精神成长的探讨之下,既非文学关系学、写作成功学的展示,也完全没有那种塑造自我及他人的倾向,这种真诚本身就令人肃然起敬——也许,在人类文化史上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精神上的真诚无欺,以及与世界不断对话的兴趣。
书中包含了诸多作家与批评家彼此启发,相互烛照的精彩段落。对于多数写作者来说,他们需要真正的热爱、持久的阅读与训练,乃至宗教般坚忍的毅力才能获得成功。同样地,一位出色批评家的养成也极为不易:才学识力——理论素养、阅读经验、创作经验,样样不可或缺,否则仅就对谈中作家包罗万象的阅读视野,便足以对大多数批评家构成颇有难度的挑战。
批评家和作家的对立,真如书中所言,是一种优雅的敌对关系。我们看到,书中作家拥有学者般丰厚的学养,而批评家早年则拥有多年的小说创作经验——两位对话者都不是自我设限的画地为牢者。他们都是能够警觉并试图突破自己的局限,并且不断挑战写作与批评难度的人。因为真心热爱自己的事业,所以才会在各自领域走得更远更开阔。
在这样一种优雅的砥砺和对谈中,引申出的话题自然而流畅,给人信手拈来、亹亹不倦之感,亦令人想到《诗经·卫风·淇奥》所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果说阅读作家已发表的小说像是秉烛照锦衣,那么阅读对话录就类似于将锦绣之衣翻转过来,让我们看清楚它的质地、针织的经纬,甚至那些细微的接缝、材料的来源都一一厘清于眉睫之前。
书中许多细节饶有意味:比如小说家从唐诗的阅读及诗歌写作建立了对语言之美的敏感;比如小说家曾经发现自己的语言太思辨太逻辑化,就针对性地训练自己打破语言的逻辑惯性链条,令一个作家的写作不轻易“走样”。这也令人思考:为何国外某些大学里有训练方法成熟的各种文体的写作课,而中国很多大学里的写作课则形同虚设?对于“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种说法,作家则说:“如果你没有基本的才能和热爱,中文系的确没有办法,但是,如果你有足够的才华和热情,读中文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们更清晰地看到,毕飞宇是一位“能力均衡的作家”(李敬泽语),一个能将情感与理性、语言的“及物”与“不及物”、具体与抽象、才华与勤奋、自律与他律结合得很好的作家。
这么多年,除了写小说,毕飞宇心无旁骛。这足以令一个小说家自豪,它昭示着一个作家持久的专注力,以及对自己写作天赋的绝对忠诚。尤其是在我们目睹了那么多早年极有才华的作家写出了很好的作品,后来纷纷移情其他领域,写作不过像其青春期梦幻,一梦醒来,人去楼空。只有真正热爱的人,还在默默躬耕。故毕飞宇能成为优秀小说家,看似偶然,更多是必然。
古语云:“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此书正好相反,它是一本乐于分享,金针度人的书。作家如此坦诚地将自己的心路历程袒露在世人面前,就像一本久违的打开的书,这种真诚是高贵的,它对真正热爱写作的读者大有裨益。
(作者为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