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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公义——2009年末故宫之中的对话(二)

外国人:你这个三余的说话,尤其是无余状态的揭明给我们提出了巨大挑战啊!谁来决断呢?不是人,又会是什么呢?

年轻人:上帝?鬼神?或者公义本身?
邀请人:看看这些建筑物吧,我们已经走到了三座主要大殿的前面了,让我们在宫殿的高高台阶上,暂时坐下来休息一下吧。从这里可以更加看出旧制度的秘密:旧制度,其实是由帝王或者天子以其嫡长子的继承制度,以及受到的儒家教育,加上皇宫的宫廷制度,建构起来的人间世的生活秩序,这是他们以其祭祖的仪式占据了继承的位置;同时,兼具祭天的仪式,这是对宇宙能量的聚集,对自然神圣性的汇聚,或者说掌管文化符号力量进行的统治,这是通过五行的相生相克的某一种元素的控制,获得阴阳二气调节的转换模式,最后试图获得天命的保守。尽管王朝更替的有着盛衰的节律,但是2000年以来的中华帝国的中央集权模式并没有根本改变。
外国人:是啊,北京现代化的扩展方式让我对此深有感触,这些围绕中南海和故宫展开的一环又一环的扩展模式,不就是向心的扩展,不就把传统的天圆地方的模式结合起来了?一层层的外展,还是以天安门为中心的,直到奥运的鸟巢场馆,就是在中轴线上展开的,这个圜道的思维模式,并没有改变,还是帝国中央集权的思维模式!以现象学的眼光来考察就尤为明显。或者以本雅明研究巴黎拱廊街的方式来考察,也是尤为有趣的,我知道你已经对此思考很久了。
邀请人:这个模式的奥秘还在于它的体制,即régime。它的制度模式也没有根本改变,严格说传统中华帝国的模式不是专制的,而是中央集权的君主官僚制,是与文官制度一道进行的统治,而且借助于阴阳五行的象征符号结构来具体充实的,毛的第二帝国接受苏联帝国的党国体制的影响,增加了新的干部制度,即一套从延安以来的党国的干部制度,尤其是党代表制度。尽管毛的第二帝国试图取消这些已经有些官僚化的干部制度,寻找红小兵作为革命力量。
年轻人:这个帝国太隐蔽了,一直没有被发现出来,其实,托克维尔也写道了这个类似的旧制度,他说:我们决不能根据对最高权力的服从程度去评价人们的卑劣:这样就会应用一个错误的尺度,不管旧制度的人们怎样屈服于国王意志,他们却不接受这样一种服从:他们不会由于某政权有用或者能为非作歹而屈服在一个不合法的或有争议的、不为人尊重的、常常遭蔑视的政权下,这种可耻的奴役形式对他们来说始终是陌生的。国王在他们心中激发起种种情感,已往世界上最专制的君主们都办不到,大革命将这些情感从他们心中连根拔掉,所以我们也几乎无法理解它。 他们对国王既像对父亲一样满怀温情,又像对上帝一样充满敬意。他们服从国王最专横的命令,不是出于强制而是出于爱,因此他们往往在极端的依赖性中,保持着非常自由的精神。对于他们来说,服从的最大弊病是强制;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最微不足道的毛病。最坏的弊病是迫使人服从的奴性感。——你们听,这似乎说的就是上一代人对毛的崇拜。
外国人:托克维尔也强调,如果认为旧制度是个奴役与依附的时代,这是十分错误的。那时有着比托克维尔时代多得多的自由:但那是一种非正规的、时断时续的自由,始终局限在阶级范围之内,始终与特殊和特权的思想连在一起,它几乎既准许人违抗法律,也准许人对抗专横行为,却从不能为所有公民提供最天然、最必需的各种保障。这种自由,尽管范围狭小、形式改变,仍富有生命力。在中央集权制日益使一切性格都变得一致、柔顺、暗淡的时代,正是自由在大批个人心中,保留着他们天生的特质,鲜明的色彩,在他们心中培育自豪感,使热爱荣誉经常压倒一切爱好。我们行将看到的生机勃勃的精灵,骄傲勇敢的天才,都是自由培育的,他们使法国大革命成为千秋万代既敬仰又恐惧的对象。要是在自由不复存在的土地上,能成长譬如此雄健的品德,这才是怪事。但是,如果说这种不正规的、病态的自由为法国人推翻专制制度准备了条件,那么,这种自由使法国人比其他任何民族也许更不适于在专制制度的遗址上,建立起和平与自由的法治国家。——是啊,他的思考倒是很辩证的呢。
年轻人:第三个帝国所隐含的旧制度呢?
邀请人:其三则是现代的公务员制度,好像很合乎西方现代管理制度,其实还是传统的延续,因为传统的文化帝国是象征符号的垄断,毛的帝国是政治权力的垄断和偶像化,当今的经济帝国则是利益的垄断。这就是旧制度的这个régime。
外国人:托克维尔写作《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思考了这个旧的制度,即régime这个词,在法语,你们知道,这个词还有“体制”,“运转机制”的含义,尤其与社会制度,以及社会行为,乃至一种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的运转与转变相关。在二十世纪法国思想中,这个词得到了异常广泛的使用,我还知道一些汉学家也开始试图以这个词来解释庄子和法国思想之间的关系呢。那么,如何转换古老的帝国旧体制呢?现在让这个名词动词化,对于你们这个如此强调转变的文明,应该有此内在力量的吧?
年轻人:你们刚才说的这三重帝国,以及体制与转换的关系,让我听呆了,好庞大的一个理论体系,简直可以与这里的三座大殿相比啦!
邀请人:小伙子说话小心,这里可是有很多鬼魂在听着的呢!怕他们会叫屈喊冤,因为现在的帝国可不是他们所想象和期待的吧!
年轻人:好的好的!我小声说话就好!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转换了?面对党国已经整合了传统的反动力量,如何做?记得有人按照血酬定理推出,党国即是帝国的最高形态。如何去帝国化呢?或者彻底转换出来,成为一个新的制度呢?如何生成出、转化出一个新的制度形态呢?如何从régime的体制,到转换机制,再到转化生成呢?这个词的三个相关而不同的含义如何一步步展开?要把名字动词化,这是中国思想的方式。
邀请人:这些问题太复杂了,也太大了吧。今天我们还是先去看展览吧?不然我们的外国朋友今天就白来一趟了。
外国人:没有,没有呢,看到这些被白雪覆盖的古老建筑,我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幅幅山水画了,看这些也很满足了!大雪的覆盖似乎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样子了,《红楼梦》不是说: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邀请人:好的,也许最终的秘密就在这些山水画里吧,那里有着最为彻底而神秘的转化方式?等一下我们要去好好看看才行。
外国人:坐在这里讨论,似乎有些冷了,看到那些白雪覆盖的建筑就觉得一片寂静而空寒。
年轻人:那么,现在有着什么样的转换力量呢?如果没有新的势力出来,旧制度如何被转换?而且以什么理念来转换?
邀请人:我想,关键的是首先要理解诸神与人类的关系。
年轻人:诸神与人类?您的这些说法太传统、太神秘了吧!在去除巫魅,现代性的启蒙与理性化之后,用这样的说法会导致误解的。
邀请人:小伙子不要担心,请听我慢慢道来,既然我们是在故宫讨论,那就尊重一下这里的那些亡魂与幽灵们吧。而且在慢慢论述中,你会看到一个严格的社会学模型的出现的,我保证有着这些建筑的严格形式。
外国人:如同康德说到哲学的建筑术了。好的,我们洗耳恭听了。
邀请人:我在这里给出一个思考的模型,这是以中国文化为例,但也是一个普遍的模式,即从人类和诸神出发,把内在的世界与超越的世界划分为两个部分,按照庄子的说法,是方内的人间世与方外的天地界,每一个世界都被分成三个层次。首先说,人类的政治生活与秩序——这是当前时髦的所谓“天下观”,对于革命而言,这仅仅是改变,是渐变,是革面而已,这三个层次是:1,个人与个人的传承,如同帝王的嫡长子继承谱系,以及立储的重要性,一个时代的领袖和卡利斯玛型人物。一般是30年。所谓三十而立嘛!2,代际与代际的差异:一代人与下一代人之间的斗争与继承关系。两代人就是60年了。3,时代精神的转换:新的时代精神改变旧的状态,形成某种新的精神风貌。比如我们现在的2009年代就不同于1919的新文化运动等等。新文化运动的追求已经失去了根本意义,这也是为什么今年对五四的思考并不热烈,也没有什么成果的缘故了。这是不同时代精神的根本差异。我们已经不是在新文化运动的思潮之中了,而是在自由化、基督化与自然化的思路上展开新的思考了。范式已经转变了。这个过程一般是90年或一百年一变。
年轻人:你说的似乎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年龄差别了:我们的外国朋友是49年之前出生的,你是60年代出生的,我是80年代后出生的,我们三个人就构成了一个时代了,我们三个人的对话也穿越了一个时代的普遍精神了。
外国人:我想,这个三代的意思更加复杂一些吧。就政治而言,隐含着内在的差别:不仅仅是从年岁,而是对重大历史事件来划分的,那些承认1949年建国合法性的人属于第一代了,也是那些参加文革并且崇拜毛泽东的一代人,我们那一代外国学生很多都是如此的;其次,是那些参加过1989学潮的一代人,不同于前一代人,他们并不认同1949年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尤其是文革十年的破坏已经证明了这个专制集权体制的罪恶,1989事件就是对新的自由民主的渴望,不再是一党党国体制的延续了。
年轻人:那么,我们这一代人呢?我们还缺乏事件呢?奥运会不是我们的事件吧!确实,风吹过来,有些冷,我们还是到宫殿边上的长廊坐坐吧。
外国人:好的,这里确实有些冷,而且看来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比较严肃,而且可能持续时间比较长,我们还是到长廊那里继续吧。
邀请人:好的。让我继续说下去。是啊,对于你们这一代人,就是从现在开始,在2010年代形成以你们80年代出生的为行动主体参与的重大事件,如同1989年的6.4事件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节庆,你们也需要自己的节日的,那才有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
外国人:请继续说你的另一个世界吧,那个与诸神有关的世界,你刚才说的代际的中国生活模式确实很中国,而且并不神秘。
邀请人:我还是想继续补充说明一下这个天下的政治生活世界,有着如此的三层关系,在帝国的传统中尤为明显:1,个体的生育后代,男人只有余生,延续父子关系的等级秩序。2,代际或者彼此的留有余地。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成为师生关系。这是余外的关系,只有进入师生的关系,才有余外的余地。3,则是一种奇特的友爱关系的表达,或者说人情的练达既是游刃有余。但是,却没有余地,都是死亡的借代等等,众多的复仇故事与人质交换都指出了这种关系的壮烈与没有前途。
年轻人:但是,都没有形成“余”或者个体的节日,几乎没有以某个人的生日和忌日作为节日!没有基督教意义上的,如同耶稣那般出生与死亡的日子。
外国人:也许纪念屈原的端午节可以算一个?与自然的关系对于中国文化的节庆很重要!
邀请人:等一下我们讨论节日吧,容我先说完天地的超越世界,上面所说的还仅仅是人类或者一个人生活年岁的时代与体验。下面我就继续说超越时代的,超越个体与人类年岁的,那个“天地”世界吧!这是革命的发生时空!所谓的汤武革命,天命移易。这是“天地观”,前面的“天下观”不过是全球化的另一个说法而已,真正重要的其实是这个天地的世界观,如同拉丁所言的“世界”:1,朝代的更替或者是阴阳五行的生变,主要是五行的相生相克!比如所谓明代是火,清代是水,接下来是土等等!这个是朝代几百年基业的转换!因此是革命了,不过仅仅是豹变!还是在朝代更替之间的变化。显然超出了前面一个时代精神的转变。
年轻人:这要持续多久的时段呢?这个大历史的尺度何在?
邀请人:一般是200年左右的时间节律。这是一个个元素的改变或者更替,如同前面的代换!即,是某一个“行”的元素成为主导,成为控制,关键是控制住其他的,为我所用,不是不要其他的,而是以一个元素为主导,按照相生相克的原理进行控制和选择。尤其强调控制的力量,五行是一种元素性的力量。在中国传统,则是朝代的更替,通过暴力革命后,某一家的家姓成为新的统治者。
年轻人:对传统中国我虽然知道不多,你说的确实有着道理,而且很中国!太中国了!
外国人:以我们外国人的眼光来看,确实这个五行的模式很不科学,不是社会科学,但是从这个文化内在的历史世界图景的生活世界构造而言,它却是最为准确的。因为这个文化就是如此自觉地自我建构的。如同这些建筑物不同于西方的宫殿,就在于这是按照中国文化自身的想象逻辑和生活世界模式自我建构,自我塑造的。
年轻人:其中有着严格的符号与图像的逻辑秩序。接下来请说第二个层面。
邀请人:第二个层面2,则是阴阳的气化,更加彻底地革命。这是汤武革命,或者是文化命运的内在转变,这是气数的改变,是一种气质的改变,是阴气还是阳气的盛衰转变,不是前面的五行之一元素,更加上升为阴阳二种基本要素的普遍性了。比如汉代到唐代北宋的阳气,宋代南宋到清代的阴气,就产生出截然不同的精神模式。
外国人:其间不是受到异质文化的影响吗?难道没有深刻的质变?
邀请人:是的,应该有的,你是说内在的转变,比如对佛教的接纳?确实我相信有的,我甚至认为山水画的出现就彻底改变了这个文化内在的命脉!但是中国的主流文化,尤其是儒家,以及与帝王政治合谋的儒家一直不承认这个事实的呢!
年轻人:这个大历史的时间段大概持续多久?
邀请人:1000年。你简单算算就知道,五行元素的一个相生相克过程,就是5x200,就是1000年了。
年轻人:呵呵,你的这个算法还是蛮有趣的!
外国人:就我的体会而言,这里的“阴”和“阳”其实不是简单的阴阳,而是至刚和至柔的力量对比,任何一个五行的元素里都有至刚和至柔的两重力量,现在,是把五行中的这两个方面,即内在运动的两个方面,提炼出来,按照至刚或者至柔聚集起来,然后,看以哪一个为主,进行调节。
邀请人:是的,因为它们是可变的调节性,就不同于前面的“控制”,这里是“调节”,即如何以至刚或者至柔为主来进行调节,追求的是调节性的手法或者手腕。
年轻人:我知道了,这是传统的知识分子与帝王家姓的关系,二者之间进行妥协,人爵与天爵的相互对立和依赖。那第三个层面呢?
邀请人:第三个层面不大好理解了,3,则是气本身,道本身及其转变。这是文化生命最为彻底地生变了。是所谓的轴心时代的革命,或者是新的轴心时代的形成与转换,这是从先秦到现在的时代,这个新时代要改变,就必须接纳新的异质元素,才能更加彻底转变。如果没有,还是中国内部的,就是天不变道也不变了!在本体论上,即阴阳都是气,通天下一气也的气,这里不再是至刚或者至柔,而是调节本身的变化,是“化”,是转化与变化的可能性。
外国人:是啊,“气”之运,即气运或者气数,内在地转变或失算了,中国文化如何依然是帝国的形态?我们已经知道了三重帝国的模式,但是仔细追问,在2000年的历史中,中国文化没有内在地变异发生过?比如佛教的进入,没有给中国带来天道的变异?
年轻人:呵呵,那么多救苦救难的菩萨们,那些异域的幽灵们和拯救的图景,来到了中国,不会没有改变?我不相信!尽管传统的儒生,尤其是宋明理学,或者中国文化保守主义者都认为中国文化对佛教的吸纳如此成功地内化了佛学,以致完全成功地同化了他者!我并不相信这个简单平面的说法,因为对他者的学习是尊重他者!给他者留出位置!
邀请人:确实,这是一个好问题,也许今天我们要看的山水画的展览,可以给我们一些帮助吧。
外国人:是啊,那些山水画,尤其是上面大片的留白和空白,不就是受到佛教影响后形成的?回到帝国的旧体制,我更加担心的是:在中国政治的基本背景之中,在没有正义的前提下,就仅仅是势力的角逐而已,只有各种“势”,从混沌中涌起的各种“势”的争斗而已,主要是势气和势力的涌动和搏斗,仅仅倚靠自然力变化的契机,通过暴力获取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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